光浅咕咕咕

有空写写,命比较重要

渎神者的新娘

憋了很久的一篇长文,全文一万五。

怪物原型来自于某个游戏形象,但是怕被喷就不说了,大家自行想象()

虽然很长但是希望有人可以看到最后,一万五千字虽然确实很难为读者,害






我在午夜乍然惊醒。

薄如蝉翼的月光洒进卧室,将房间里每一处角落都打上石膏雕像般庄重的剪影;身边躺着我不再身为人类的爱人,他闭着眼如同婴儿熟睡,厚重的白色睫毛就像凝结的霜雪。他的手甚至还搭在我的腰间,那张清秀文弱的面庞随着轻缓的呼吸起伏。

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平淡、安静,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做了噩梦的晚上。

我窝在他的怀里,颤抖着伸手,真的触碰到了那张有些冰凉的脸,有形的、实质的,比正常人类的温度要低,但他是存在的,他在我身侧安睡,他变异的蛇尾蜷曲在我的周围,如同我过去六十年不断梦见的那样。

再也压抑不住,泪水从眼眶中喷涌而出,抽搐的喉音在我唇后颗颗咬碎,我无声地哭泣着,仿佛狂喜,仿佛害怕,又仿佛是哽住了一生一世的悲伤和独行。

他眼睫毛动了动,伸手把我揽了过去。

我乖顺地任他动作,直到他磨蹭着下巴搁在我头顶,过于修长的手臂牢牢搂住我的脊背。

“怎么了?”他还未睡醒,声音沙哑而含糊。

月光昏暗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眼泪依然肆意流淌。我悔恨了一世的哀默突然找到了港湾出口,那一瞬间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,又或者都是梦境——我无法回答,只是抽泣着抱紧他,泪水洇湿了他的前襟。

索姆契轻轻道,“做噩梦了?”

我胡乱点点头。

“梦到什么了?”

“梦到……你死了。”我上气不接下气。

“瞎想,我怎么会死呢?”

索姆契的手很有安全感地带着力道抚过我的背,仿佛在安慰一只炸毛的猫;他的蛇尾悄无声息地朝我卷曲起来,裹住我乱蹬伸出被子的脚。


对啊,你怎么会死呢。

因为是我亲手杀死的你啊。



曾经,索姆契是我们教会最清秀漂亮的少年。

他的头发闪亮如金子,他的面庞隽丽如水仙,他是倒垂在朝霞里的白玫瑰。每次他听完布道从教堂出来,身边一定围满了适龄的花季姑娘。

然而我知道,他不在乎她们。

因为我是他的新娘,无论是私下认定,或者教会祝福。只有我和他漫步过塞琉河挂满槲寄生的森林,共乘过亚斑湖上崭新的舟楫,在星月闪耀的穹顶下自由谈论戏剧和诗歌。我从不怀疑和他的未来,人人都说我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。

但是他突然消失了,投身于教会对月神后裔的研究,整整五年杳无音讯。再见时他已经窃取了教会的成果,变成了教会的敌人。

教会仍将我许配给他,条件是杀死他。

当我在苦月神殿里再次见到他,昔日的太阳少年索姆契已经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。

他的身材出奇高大又消瘦,深紫色的长袍挂在他的躯干上,就像是一顶随风飘扬的蚊帐;双手肌肉贫瘠但十分修长,绝对超过正常的长度。即使他的面容清秀到有几分柔弱,从袍子下伸出的那条可怖粗壮的蛇尾依然可以吓哭三岁的孩子;蛇尾的后半段已经腐烂了,紧密的骨骼上挂着萎缩的红色血肉,蜘蛛已经在他尾巴上结满了网。教会称他为“渎神者”,给了我一把暗银的刀。

新婚的二十八天,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二十八天。

二十八天之后……那段血腥的记忆十分模糊,难以回想。我只记得当我站在神殿中央时,满地流尽他肆意的血迹,而我手上拿着那把暗银的、沾血的刀。

我杀了他,最终还是遵守了教会的旨意。

人人都夸我大义灭亲:我果敢地用这把精致的刀刃刺进了渎神者的心脏,换来教民的安稳生活。

只有我知道我不是那个大义凛然的英雄。

我因为杀死了自己的爱人成为教会的圣女,成为孩子们敬仰的对象;我可以拥有所有人的笑容,但每当回想那个夜晚的种种我就会下意识地呕吐,每次仆从掩上大门后的睡眠都充斥着泪水和沉默。我不敢为他大声哭泣,因为身边时刻都有教会的耳朵;我的寻死从未成功,因为每一秒我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度过。我连为索姆契哀悼的资格都不拥有。

我以为他的尸体早已被焚烧,灰烬洒进了大海;可无论我如何悲痛,是我的手拿着刀插进了他的胸膛。

我的索姆契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而在我八十岁那年,我无意间在教会地下的研究室里见到了索姆契。

不是活生生的索姆契,是索姆契支离破碎的尸体,他的很多部分都被悬挂在研究生的墙壁上,有的还插着未用完的解剖器械;这么多年来,那些破碎的尸块依然冰冷如石雕,没有腐坏和变质。那很明显已经不属于人类的尸体。

教会对我说了谎。

他们从未焚烧索姆契的尸体,而是早在六十年前把他变成怪物之后,一直都在挖空心思地想要研究他。当年索姆契参与的月神研究让他变成了半人半神的怪物,不再服从教会的管教——我就是他们最得力的棋子,我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和爱意,帮教会杀死了这个不稳定的因素。

教会得到了他们需要的、安顺的研究材料,我背负着杀死所爱的痛苦煎熬一生。

极度的抽痛冲上心脏,我捂着胸口,苍老得像一颗烛碎的身体塌陷下去。

我这一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,而索姆契,我欠他一生。


不知是老天爷的旨意或者是恶魔的诅咒,我死后没有上天堂或下地狱。

我在六十年前嫁给索姆契的第三个夜晚醒来。

不是圣女,不是德高望重的教会长老,我只是“那个怪物”的新娘。


“还睡不着?”

头顶的索姆契听上去清醒了不少,声线平淡寡静。

五年非人的对待让他变得阴骘了不少。他已经不是进入研究会之前那个阳光温和的少年了。

我已经哭累了,在他怀里抬起头看他,怯怯点点头不敢再睡过去。我怕这是个梦,下一次睁眼他就不见了。

“索姆契,我想出去看夜景。”

渎神者呼出一口气,另一只手垫住我的后心,非常轻松地把我抱稳,坐起身来。他异变之前身体素质就不错,异变之后更是没得说,两只水壶一样大的手摆弄我如同摆弄鸡仔轻松;他细心地用斗篷把我裹好,食指拈起斗篷帽给我搭上,巨大的蛇尾滑动起黑色的浓雾,我们一起沿着阶梯升上神殿穹顶。

“你冷吗。”索姆契低声问我,“冷的话我可以让体温升高一些。”

渎神者本身是不惧怕一般的温度变化的,但我是普通人类,体温需要保护。为了不让我感冒着凉,索姆契都会有意识地提高自己本身偏低的体温,防止我的热量流失,尤其是寒冷的冬季夜晚。我试探着触碰了他护住我上身的手,温温滚滚的像个小火炉子。

“不用,刚好。”我笑笑,放肆地靠进他深陷的锁骨窝,“走吧。”

他不慌不忙地在苦月神殿中滑行着,月光透过廊柱雕刻他深邃的轮廓,姿态高傲如同王巡视自己的领土;我就是他狐假虎威的皇后,坐在他怀中心情复杂的注视一地断壁残垣。

说实话,我还没有反应过来。

直到他蛇行到了苦月殿之顶,如同一条深色的巨蟒缠绕上殿顶残破的月神像俯瞰群山,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将我吹的一个激灵。我缩身,刚好窝进他有意提高体温的胸膛。

这不是假的。索姆契是真实的,冬日的新月是真实的,我也是真实的。

我真的回到了那段追悔莫及又难以割舍的时光。

山下的城市在熟睡,只有钟楼上闪烁着点点灯光,余下都是民居昏暗的块状堆砌的轮廓。抬眼望去,月纤光瘦,群星璀璨明灭成海,一闪一闪波动成远行的浪花。我在他臂膀受他环护,大错还未铸成,误会还未开启,一切都还有余地。

我要他活下去。


索姆契变成渎神者之后,占据了断崖上的苦月神殿。

苦月相传是月神的第三个孩子,掌管月相的循环圆缺,每个月都会复生出一个新的自己,旧的自己则在太阳的灼烧中毁灭。教会让索姆契进食苦月蜕皮后孵育的胚胎,以期望得到听从教会的神明,却没想到反而产生了不生不死、罪恶可憎的渎神者。

苦月神殿不是拥有信徒的神殿,二十年前它就已经废弃了。我披着婚装迈入时,满地都是散碎的石块和乱跑的动物,只有坐在风化神座上的索姆契散发着枯萎的月光。他的忠心仆从是一群能听懂人言的黑色蜘蛛,个个一人来高,办事麻利,擅长结网修补。索姆契的后半条蛇尾异化腐烂后,就是由他们用蛛丝重新编织的皮肤。

而我本该阳光灿烂的爱人,他就像幽灵一般在这座大殿里徘徊;白天在地下室沉睡,黄昏来临时才会苏醒,如同一条真正的蟒游行在这残破的神殿之上。教会抹去了索姆契的名字,称他为“卢沙俄弥”,在我们的语言中意味着,“月下鬼魂“。

现在想想,他应当早已知道我与他的婚姻多么古怪。我的索姆契,他一直这么敏锐而聪明。

翌日早晨,我拿开索姆契横在我腰间的手,拿起房中央的月灯攀登上通往正殿的阶梯。我们安睡的地方十分黑暗,要到达需从正殿走下九十九层阶梯,一路如同螺壳蜿蜒到地底。若是上一世,我都是由索姆契抱着走上来,乘着黑色的死雾滑行;然而今天我只能自己走,我有必须要做的事。

我得找到那把暗银刀。

不得不说年轻了六十年的身体爬楼梯就是好用,我再也不用忍受我胸腔里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了;而且腰直腿轻,就是许久没运动肌肉有些酸软,我难得舒服地出了一身薄汗。九十九级我不急不躁登完,踏进正殿就对上八只圆溜溜的眼睛。

“你也在?”我笑了笑,看着它慌乱地挥动蛛腿爬开。过去几天我都是晚上出来,今天大清早一冒头,估计吓到它了。

天气晴朗,我顺手熄灭月灯走向偏殿。初冬的阳光固然浅薄寡淡,却也尽职尽责地把灰白的石柱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蛋糕边,而蛋糕边最厚实的偏殿就是我放行李的地方。

那把刀,在梳妆盒的底层暗格里倒贴着。

我精准地将它抽出,它古银的刀身上流淌着锋利的光。

这是一把为卢沙俄弥量身定制的凶器。长一尺半,暗银提纯淬造,以黄金铭文将神的言令从握柄镌刻到刀尖。对于常人而言,它只是一把稍微锋利些的短剑,而对于卢沙俄弥而言,它是夺命的毒刃。污浊的渎神者与圣洁的神言仿佛概念的两极,一旦冲撞就只能抵消。

它还是崭新的,没有沾上血,尚未被那群恶心的渣滓加上冠冕堂皇的名号。我反复端详着这把柄曾让我名垂青史的凶器,食指在刃尖轻轻一擦,拉出一丝血色。

“你在干什么?”

平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威压,骤然在身后炸响。

索姆契站在偏殿门口,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
他怎么醒了?

索姆契携着一卷黑色浓雾直接冲了进来,伸手夺过短刃,抓住我受伤的那只手,脸上阴晴不定。

“你拿着刀……做什么?”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,“谁给你的刀?”

我茫然地看着我指尖拉出来的那丝血色,到我泛着健康粉红、被他抓住的手,再到他紧紧握住我、苍白如石膏的手指,忽然间惊惧慌乱起来。我努力想把手抽出来,却没有成功,伤口被挤压反而多渗出了几滴血珠。

索姆契眉头一皱,松手叫了一只巨蛛来,用蛛丝将我的伤口覆盖包裹好。

我垂着眼,发现他的拿着刀的那只手垂在一边,缓缓颤抖。

不,不仅仅是在抖,有异常的红黑色从他掌心露出。我心里一悚抢过他的手,是那把短刀,那把短刃上金色的铭文直接灼伤了他的皮肉,在掌心烫出焦黑的印记和硕大的水泡。

他刚刚就一直这么握着它,静静等我包扎完伤口吗?

“你疯了?”我怒斥他,“你不知道痛吗?”

索姆契放任我把短刃夺走,紫色的眼眸沉默而深邃。“告诉我,小月亮。”他低低道,“谁给你的刀?”

我抬头看他。

要告诉他吗?这最简单也最狠毒的真相——教廷和他谈判交出的爱人正是杀死他的元凶。但是要瞒着他吗?由我一个人去面对伏线千里和波诡云谲,我能否保护我的爱人?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我只知道我想让他活下去。

可是他本就可以活下去,如果不是我杀了他,如果不是我亲手终结他。是我一手断送了我们的余生。

愧疚,恐惧,惊慌,犹疑,一瞬间太多情绪冲进脑海;索姆契枯萎的银白长发缠上我的手臂,似乎在劝慰安抚,又似乎在诱导回答。他诡异的紫色眼眸仿佛无星的异界天空将我吞没;我讶地发现他眼中也有什么在滚动,是熔岩还是波浪?

告诉他吧。

直觉告诉我,这是一场需要我们两人共同面对的谋杀计划。

我深呼吸一口气,艰难启齿。

“索姆契,不要难过。”

舌头和嘴唇都在颤抖。

“想必你已经猜到了,你是这么的……你一直都很聪明。”

他沉默地望着我,安静如一座等待被砸碎的雕像。

“教廷的命令,他们让我杀死你。”

索姆契没有说话,也许是因为震惊,也许是因为悲伤。我抚上他的脸庞,却感觉手心里的短刃动了。

我震惊低头,他的手抬着我手上的刀尖抵住自己胸口。

“你要杀我吗?”索姆契低垂眉目看着我,语气冷静,那双紫色的眼眸没有一丝波动。

我瞪大眼睛,刀尖却被他握着又往胸前一压;锋利的刃尖堪堪刺开皮肉,烙下焦黑的印痕。

“索姆契你做什么!”

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,“我在逼你,小月亮。”

我又惊又怒。

索姆契的手纹丝不动,“如果你此时杀了我我绝不反抗——选择我,还是他们?”

他丝毫不畏惧地又往前凑一分,刃尖已经入肉,沉默的眼眸中迸射出黑色的星火。

“你疯了?我怎么会!我……”突然想起上一世他惨死的模样,我猛然噤声。

哐啷。

清脆的金属触地声响。

短剑被甩到一侧。

“我绝不,索姆契,我绝不伤害你一丝一毫。”我哽咽着抚上他的伤口。

索姆契叹息一声,修长的两只手臂缓缓收紧,将我勒入怀中,任我崩溃的泪水洇湿他的前襟。他的皮肉冰冷,我的泪水却滚烫。我呜咽着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,外面的天气暖融融正好,可我看不见太阳,我们的前路就像是长满乌头草的河道颜色诡谲又杂乱无章。

他轻吻我的头发,低声抚慰我,又像是抚慰他自己。

“只要你陪我,别的我都能解决。“

“不要怕,小月亮。”

“我的月亮。”



我无比熟悉教会的思维。

打着光明与爱的旗号没法解决时,他们就会动用最低劣但也最有效的手段——比如情杀,比如诱惑,和恶魔引诱人类的灵魂如出一辙。而当他们发现我这条路一样走不通时,想必更会群情激愤,广召天下义士得而诛之。

我和索姆契要做的,就是尽量拖延被签发全国通缉令的时间;在此之前做好足够的应对,将苦月神殿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。

“在想什么?”索姆契从后面轻轻拉过我的手。

已经是晚上了。初冬的夜寒意浸浸,即使穿着一层绒斗篷,站在这看了一小会月亮手就冷起来了。我感受到他人为地催动体温,缓缓包裹上我的手,一根根抚热我的手指。他的手太大而我的手又太小,导致他摆弄我手指的时候非常笨拙,仿佛是牛蹄子要比划绣花针。

我被他这笨拙模样逗笑了。他给我笑出几分气性,一抬手把我摁进他胸前,捏着我颈侧的软肉,也不说话,就很有威胁意味地揉捏好几下。

“不敢了不敢了错了错了!”我向来审时度势,连忙一叠声地告饶服软。索姆契挑眉哼了一声,像是才满意似的松开了我,转手从身后摸来一卷羊皮纸。

我凑过去看,纸上画了个很简单的阵法,笔触简洁清晰不过是几个几何图案套用,倒有些像孩童的识字画。

索姆契舒展眉目,轻声道,“你伸手点一下中央。”

我半信半疑地看着纸卷中央那个小小的圆,伸手去戳了一下。

风吹来,茎叶抖动着展开,一支黑色的鸢尾花破纸而出,在寒冷的夜色里绽开黑暗而妖艳的花瓣。法阵的中央它凭空生长、盛发又支离着,像是女巫的符咒中弯曲团扭的笔画,诡异地美丽。

我伸手去触碰它。它的花瓣鲜嫩而光滑,带着点凉与脆感,意外地不糜烂也不塌软。

“真漂亮。”我感叹。

索姆契笑了笑,伸手在那花上画了几笔。那朵黑色鸢尾扭动了一下,突然像雾气一般褪色、粉碎、消散了。

我瞠目结舌。

“幻术?”

索姆契低头看了我一眼,“还需要一些改进。”

他一直擅长法阵和律法,熟读各种语言的巫术典籍,对于元素和人的关系有着顶尖的理解。如今决定对抗教会,他也重新捡起了自己之前研究的方向:巫蛊与幻术。

话说我也很困惑为什么教会选择让他去吞噬苦月,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神力和人的关系吗?

而我擅长的东西和他简直风马牛不相及。他是律法的演算者,而我会制作毒药,也会制作解药,对动物和植物材料的利用远超教会的普通学者。

不得不说教会将我作为筹码送给索姆契是个大胆又可怕的决定。他们丝毫不害怕我们旧情难忘,叛变联手,而我上一世也真的听从了教廷,杀害了他。

“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?”我盯着那一纸符文,放松地倚进他怀中。

索姆契使力将我搂了搂,“当然。”

“首先我需要一些毒液,可以装备给我们的蜘蛛。”

我自然地接受了他用“我们”这个词汇,“嗯,有什么要求吗?”

“轻一些,方便蜘蛛储存在丝囊里;但是尽可能毒,最好沾肤就有效。“

“索姆契,你真是会给我出难题。”我嗔怪着看他,他低下头来毫无廉耻的接上一个吻,“小月亮,我知道你能做到。”

“我还需要一些法阵的材料。”索姆契继续和我说,“比如幻术,红枫木屑掺墨时效太短,而鹅掌楸木屑掺墨又有无差别蛊惑的坏处。”

“鹅掌楸未尝不能利用。”我思考,“我明天就去山上寻找橡树,看看能不能有区别地抵消蛊惑。”

“罂粟在南面山坡还埋了一些种子,你想试试吗?”

“罂粟种子和罂粟的根都能挖一点来,明天给我派一只蜘蛛去拿……“我靠在他大臂上,一边讨论一边两眼放光,“溪边有些水生花的根茎,都可以挖一点,初冬的水生植物可是做调和物的好材料!”

索姆契淡淡地一句句应下,伸手细心地捋开我乱飞的鬓发。



信鸽飞来时,已是两天后的黄昏。

或者说不能用飞。它毫无仪态地一头撞进了我的晚餐里,被我拔出来时一身白色羽毛染上了花花绿绿的水果汁液,嘴巴里甚至还在吧唧我的野葡萄。

在上一世,每隔一天教廷就会用信鸽与我联系,向我确认索姆契的种种近况。那段时间太遥远了,联系的内容我早就忘的干净;不过这一次,第一只信鸽还是像上一世那样憨憨地摔进来。一样地栽进了苦月大殿,一样抢占了我的晚餐,一样地被我一脸嫌弃地拔出餐盘。

不一样的是索姆契坐在我身边。

他眉毛轻轻蹙起没有说话,嘴角却是上扬的。

绝对是在憋笑。

蜘蛛们——我觉得就是索姆契自己——将我的座位安置在主位旁边的第二个位置,离渎神者的座椅不近不远,保持着一个舒适的就餐距离;但他可以非常轻松地观察我,甚至不用抬起头打量,我的身影处在他毫无死角的视野内。如果不是我们受过同样的就餐礼仪教育,我简直怀疑他有什么怪癖。

我当着他的面拆开信纸。

“怎么说?”他不紧不慢地问我。

“在问我什么时候动手。”我沉吟了一会,“我回说等时机成熟再动手吧,拖延时间第一。”

索姆契安静地点点头,默认了我的说法;我接过蜘蛛送来的笔和墨水,开始回信。我的余光注意到他巨大的蛇尾在桌子下不耐烦地摆动着,但又小心地不触碰到桌台而晃动,又拘谨又好笑。

我停笔问了一句,“索姆契,你不吃了吗?”

毕竟晚饭一直是他坚持的。——“如果不能保证规律的用餐,至少一天要有正式的一顿饭。”反工作狂达人索姆契如是说。我一度因为在山上挖水仙花球茎忘了回神殿吃饭,然后晚上就被索姆契逮捕回家。他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,“渎神者还不至于饿死自己的爱人。”

爱人,这个词令我面红耳热又心惊肉跳。

拉回到现实。他的蛇尾安静下来,“我吃完了。”索姆契的声线还是那么淡淡的,“我不需要很多进食。”

“你吃的都是素食。”我笑了笑。他眼角似乎疼痛地一抽,随即移开了视线。

信纸被折叠起来,塞进信鸽的脚筒里。那只鸽子对我的晚饭意犹未尽,试图再叨掉我一口浆果,被我斜着眼睛丢了出去。

我不关心那只鸽子,索姆契的状态有些异常。

从那只鸽子闯进来以后,他就显得格外焦躁。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,也听不出什么;但我总感觉他在有意无意避免与我眼神交流,时刻想游回地下室一般。索姆契是在焦虑什么?还是本能地恐惧什么?

“索姆契。”我搭上他冰冷的大手,“你要去哪?”

他立起的蛇身一滞。

有问题。肯定有问题。

没心思吃饭了。我摁着他的手站起来,毫不客气地往他大腿,或者尾巴上一坐,试图人工把他定在这张椅子上。

深紫的暮色已经从窗框西沉了,清亮的月色清洗过大地。他安静而迷惘地抬头看我,侧颜轮廓阴影优雅如石膏塑像。

“怎么了?你很不开心。”我想触碰他的脸,被他不着痕迹地偏头躲开。

索姆契面向一边捂住了嘴,表情僵硬,我想扶上他的手腕,他却突然歪到一边干呕起来。

什么食物都没吐出来,只有些许的、粘稠的黑色液体滴滴答答落到地上,看上去像是干涸已久的血液。

“索姆契?!”

一只蜘蛛毫无波澜地哒哒哒爬了过来,用蛛腿上戳着的亚麻垫子把地板擦干净,又哒哒哒爬走了;索姆契靠在扶手上微微喘息,仿佛一座苍白的、刚刚被爆破过的山脊。

我实在是太过瘦小,甚至够到他的肩膀都很费力;只能攀着他的腰身,尽量不惊动他的轻声问,“怎么了?”

他喘息着取过餐盘上的织物擦拭嘴角,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我。我的视野一瞬被他黑紫色的衣襟充斥,耳边只听见他呼吸带动肌肉起伏的声音。

“拜托,别问。”他的声音很虚弱,“我们下去休息一会吧。”



我拒绝了他抱我下去的好意,坚持和他一起下行。

九十九级石梯,月色由清亮冰冷到慢慢掺入阴影;我渐渐看不见头顶的夜空,只剩下他手中提着的幽蓝色灯火,和蛇尾摩擦过石梯细细簌簌的响动。我不害怕,他只是带我去我们平时休息的地底,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羊皮卷和诗集,蛛丝加上亚麻纤维编织出被毯供我们休憩。

索姆契的手在抖,带着那盏蓝色的灯火也神经质地弹跳着。我担心地伸手接过那盏灯,索姆契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在我额前轻轻靠了靠,微微加快了下行的速度。

他越走越快。

不是那种急切的、笃定的飞奔,而是唤起了什么往事一般虚浮的、无力地试图逃离梦中走来的故人。

“索姆契!”我提高了声调;他突然一把搂住我落到亚麻毯上,手里的灯火险些翻了。

渎神者的身体在颤抖甚至抽搐。他的蛇尾快速地围绕我们盘曲起来,雪白的蛛丝皮肤映着幽蓝的灯火反射出晶莹的珠碎,一圈又一圈,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大螺纹。

我被他扣在怀里,仿佛是被他珍藏的宝贝,或者觊觎已久的猎物。他的盘绕紧密而窒息,令我想起野外看见的绞杀兔子的蛇——他要绞杀谁?我,还是他自己?

索姆契抱着我,胸膛贴着我的脊背;我看不见他的神色,只感受到他冰冷的嘴唇游走过我的长发,再深深埋入我的肩颈和侧脸。我本想询问什么,生生摁了下去,放任他试探地触碰我的侧颈、手臂、到小腹;他并不想要,他只是轻轻触碰,仿佛蛇用鼻吻探索自己的生存空间。最后他在我的小腹处停顿下来,头枕在了我的大腿上。

我怀抱着他,仿佛母亲环抱柔软的婴儿。听着他颤抖的呼吸,我缓缓梳理他银白的长发,试图帮他缓解这莫名的情绪。

“我吃了他。”

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,浅淡到透明的微红在他的唇珠上一闪而过;杂乱的银白长发随着他的俯身泻落下来,在我的膝盖上蜿蜒成苍白枯萎的藤蔓。

“神明的身体没有骨头,我就像咬一块很大的煮肉,一口一口全吃进了肚子……肉的汁液是一种奇怪的腥味,就像是细腻的泥浆,非常的,非常恶心……”他突然双眼紧闭,捂住嘴巴干呕起来,咽喉抽搐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神殿里一鼓一鼓的回荡。

我张开双臂,接住了他那颗漂亮的头颅。他靠在我的怀里激烈地颤抖着,苍白的耳垂上都逼出了浅淡的血色;他反应如此剧烈,仿佛触碰到地狱边境的噩梦,一辈子都见不到光明。

渎神者腐烂的蛇尾在月色下缓缓抽动,骨肉上缠裹的蜘蛛网闪着细碎晶莹的光。

他环住我的腰身,呼吸渐渐平静下来,冰冷的吐息落在我的腰窝,我的脊骨根感受到了微微的寒意。

“怕我吗。”他呼着气问我,语调又回到了没什么起伏的状态。

“我没有吃神灵,只有你在害怕。”我的五指插进他的头发,慢慢下梳,“你比我更害怕。”

渎神者轻轻吐出一口气,又笑了笑。

“是吗。”


我不知道那晚索姆契为什么如此异常,虚弱得像个腐败的婴儿。他环抱着我又禁锢着我沉沉睡去,可第二日醒来时对此只字不提。

无暇再去纠结这些,因为我第二日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虫子。

罂粟花根的底部,死去兔子的骨头上,附着一种碧绿的蠕虫。它可以爬入茂盛的草丛,钻入兔子的后颈,操控着野兔回到开满罂粟花的出生地,在那里饱食有毒的花茎,然后大睁着眼睛死去。我在上一世的禁书库里翻到过这种蠕虫,它被巫女们结合盲月流派的术法用以控制他人的行动,因而一度与巫女一起被教廷赶尽杀绝。

因为罂粟和兔子的生存链条难以联通,我从未亲眼见过这种诡异的虫子,不想在拔出罂粟花的时候发现了它。

“索姆契!”

我一回头,发现索姆契就站在小溪尽头,戴着荆棘编织的黑色冠冕,拄着修长的白木法杖。

当他站在那里时,我就知道他在专门等待我;走到他身边去,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我无比安心。

“索姆契,你知道盲月流派吗?”

他轻轻嗯了一声,揽过我的肩。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只碧绿色的蠕虫展示给他,“那你知道它吗?蛊惑之虫,盲月的巫女曾经用它来支配敌人的身体,使他们神智清醒地自杀。”

索姆契的眉眼一瞬锐利。

“我并不知道它如何投入战场。”他如实道,“但现在,寻找到一种特殊的毒也许更好。”

我耷下眉,咬了咬唇。

“不,亲爱的。你的发现也很棒。”他低下头凑近我,揉揉我的头发,“河岸边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植物,去看看吗?”

我抬起头,恳求地看着他。

索姆契在我无辜的注视里先是偏开头去,再试图转身,我便不依不饶,跟着他转来转去。最后他被我逼的没办法了,叹了一口气,“好吧,把它带回去。”

我的探索风格和索姆契完全不一样,如果说我是依靠灵感的冒险家的话,索姆契就是严谨的学者。十五天以来索姆契的幻术阵法已经初具雏形,他正在有条不紊地绘制那些诡异的符号和几何图形,从苦月神殿外围直到圆形的穹顶。

他拄着蘸满特殊粉料的法杖,对天仰起漂亮修长的脖颈,雪白的长发比冷月还要耀眼;他盘在殿顶,半完好半腐朽的蛇尾狰狞又精致;下半身是妖异的诡兽,上半身是沉静的神祇。深蓝的夜色在他的身后旋转成深渊,而他是钩住新月的最后一棵死刑树。

我靠在窗户边晃着双腿,草草在纸上勾画他望月的模样。耳边鳞片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,他缓缓游行到我窗边,法杖一撑手一抬,先把我捞进了房间。

索姆契将我放下,眼睛往我手上淡淡扫过。

“你在画我吗?”他问。

刚开始画就被他逮到,我只来得及寥寥勾上几笔,刚刚好画出他的侧影。索姆契从我手中拿过画像看了一会,我笑道,“就画了一点,刚刚起手。”

他端详着画像,用法杖轻轻抚过画像上庞大卷曲的蛇尾和潦草的月亮。

“画的很好。”索姆契轻轻道。

我搭上他的手想把画接回去,索姆契指尖却微微用力捏住了画纸。我困惑地抬头,对上他诚恳又深邃的眼睛。

“我突然觉得,小月亮。”他顿了顿,“也许我很适合卢沙俄弥这个名字。”

卢沙俄弥,那个意为月下游魂的名字?

我疑惑地抬头。

索姆契微微牵起唇角,安抚性地拍拍我。

“别害怕。”他的声音有点空洞,又很温柔,“我只是感觉,我不再是太阳了。”

索姆契,自他诞生起就陪伴他的、金子般的名字,意为太阳。在变异之后,他的名字被教廷掩盖磨去,除我之外,再无人这么呼唤他——教廷称他为卢沙俄弥,而那个碎金铄阳的少年被他们敲碎了埋进墓地。

我迟疑道,“我做错了什么吗?”

他将画还给我,柔和地摩挲过我的头顶。“不,你让我开始喜欢作为月亮的样子了。”



“圣女阁下。”

我被侍女的声音惊醒。

午睡时间刚过,白鸽在常青藤蔓上咕咕议论,黄金色的阳光像粘稠的蜂蜜一般涂抹到床头案角。我抬起手,看着年轻的侍女们将我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塞进宽大的棕色纱袍里。她们的肌肤细腻洁白如珍珠,环护着我,仿佛是珠宝环绕一棵老树。

廊下有更小的孩子们在学习。七八岁的年纪,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色长袍,被教会选中后研读神与巫的知识。只有他们玫瑰色的脸蛋让我想起与索姆契共度童年的那些时光。

“给他们买些别的颜色的衣袍吧。”我和侍女说道,“白色的,金色的和红色的,不要只有黑色的。”

侍女疑惑地开口,“可是阁下,教廷的规定就是孩子们穿黑色的衣袍,以示庄重。”

我看着廊下的孩子沉默了一会。

“即使孩子时刻庄重,大人也不会更加圣洁。”我嫌恶道,“这种一眼就看的到头的庄重生活。”

我挥了挥手,侍女不再言语默默退下。我走到那几个孩子身前撑着墙弯下腰,柔声问道,“你们在看什么?”

那个孩子抬起头看见是我,瞳孔一缩,随即啪地一声把书合上。

“午安,圣女阁下。”他颤颤微微地打招呼。

我很奇怪,但还是挂着友好的微笑问他,“我的孩子,你在看什么?”

男孩怯怯地用手卷着书角边,他卷曲的金发垂落在额前,令我想起弯曲的、水仙花瓣。

“不要害怕,我的孩子,你只是在看书而已。”我温和劝慰,“不会有人因为好学被责怪的。”

那孩子纠结了半天,缓缓把书递到我苍老的手上。他刚刚读过的书页里夹着一片漂亮的鹅掌楸叶子。我翻开书,看见插图上画着一只蜷缩的、碧绿如翡翠的虫子。

世界忽然震颤起来,仿佛肌肉的山峦在我脚底起伏。我惊疑不定地扶住墙壁,却触手一片温热的胸膛。

原来是梦,又是见鬼的前生的梦。

索姆契,不,卢沙俄弥。他单手抱着我沿长长的螺旋阶梯上行,黑暗里只有他左手蓝色的提灯如莲花缓缓绽开火光,温柔,希冀,又令人心碎。我不习惯地蠕动了一下,他似有所感,将我又往上抱了抱。“醒了?”

“很抱歉吵醒你。”卢沙俄弥不急不慢地向地面游行,“但有一个好消息,我想要告诉你。”

他抱着我爬上大殿,穿过苍白的正殿,来到山林之中。苦月神殿伫立在高崖之中,就像古兽半露出土的骨殖和尖牙。

寒冷的冬风灌进我的衣袍又被卢沙俄弥伸手束住,不甘地鼓动着猎猎作响。

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卢沙俄弥笑着凑过来捋去我的落发。

“看好喽。”

轰。

苦月神殿崩塌了。仿佛巨兽的脊骨碎裂,圣山的雪从山顶咆哮着滚落,构成神殿的每一块砖石都哀嚎着分崩离析,与此同时地底冲出莫名的、骇人的滔天火光,就像是地狱的炉子烧到了人界。洁白的神殿一瞬间焦土支离。

我震惊了。

我一把薅住卢沙俄弥的头发,咆哮声差点淹没在神殿倒塌的余威下,“你疯了吗?今晚我们睡雪地里?!”

卢沙俄弥却一副很惊喜的模样;他像看一个宝贝般看着我,然后用相似的眼神看着已变成焦土的苦月神殿。就当我觉得他多半疯了的时候,他松快地吹熄手里的灯火,直接扬手将灯一扔,双手一托将我抱到他肩膀上,几乎是飞一般贴着山石冲了上去。

我的手指间还缠绕着他的银白长发,被迫抱着他的脖颈吹冷风,惊吓莫名,不知所措。

他开始唱诵着什么,用着我听不懂的神言;我惊讶地发现满地破碎的砖石应声飞舞,神殿在他的吟唱声中缓缓建立,雪白巨兽的脊骨再次挺立,仿佛时光倒流。卢沙俄弥不停歇地冲进正殿,宫棂恰好整齐,冷冷的月光透过规则的栅窗照射在大殿里。

石砖上一丝的裂纹都未存在,一切从未发生一般。

我终于回过神来。

“幻术?”

卢沙俄弥仰视着我,随即垂眼,在他自己的发间吻我的手。

“古老的骗术,却能让教皇也心服口服。”

他的语气少见地又带了些讽刺,“既然所谓的神示都要剿杀我们,又何必与愚者拼刀?”

我明白他的意思。

社会需要教廷,百姓需要神明,不仅是我们二人难以抗衡教廷募集的正义大军,以卢沙俄弥如今的扭曲之身揭露教廷的丑恶也难以让人信服,反而还会破坏本就岌岌可危的社会结构。至于教廷关于神和制造神的研究该如何解决,也要等我们这次活下来之后。

最好的法子,莫过于李代桃僵,掩人耳目。用幻境制造苦月神殿被教廷崩毁的假象,把真实的苦月神殿掩在幻象之后,换来我和卢沙俄弥的一线生机。

“有了这个幻阵,我们已经成功一大半了。”我喃喃道,“这几日教廷已经不再与我通信,想必已经发现我叛变。”

“帮我给蜘蛛们绑上毒囊,小月亮。”卢沙俄弥安慰般轻柔抚过我的长发。他的面颊与我的额头相贴,有些冰凉。“做了结的日子快了。”

我默默点头,回身抱住他。


我又回到了那个梦境。

或者说,更像行走到了我的回忆里。

悠长的、阳光明亮的廊道里,小小的孩子穿着过于庄重的黑袍,在凳子上晃着腿发呆。我倚靠在他身边,用干枯的手缓缓翻过书页,上面用晦涩的文字注写着那种妖异的碧绿虫子,和运用它实行巫术的法阵和咒语。

盲月流派的法阵倒是不难,就是咒语颇为绕口,我迟钝地读了几遍,发现背不下来了,只好惶惑地接着往后看。

书页右上角最末端标着着极小的一行字,比蚂蚁大不了多少,但是及其工整秀丽。

“被此虫寄宿者,颈后有……。”

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是什么,却被侍女打断了,“阁下!您在看什么!”

她年轻的面容上有一丝慌乱,但是很快地掩饰过去。她回头看到一边坐着却不断往椅子背里缩的孩子,直接拿过孩子的手,在掌心狠狠抽了好几下,边抽边骂道,“你这活见鬼的小耗子!这种书也是能拿到圣女面前来看的吗!”

我还愣着神,她又夺了我手里的书,劈手就砸到那孩子的怀里,用一贯温柔的声音气愤地咒骂他。那孩子痛的呜咽起来,又不敢放声大哭,一个劲地瘪嘴抹眼泪,旁边的几个孩子忙围绕上来把他带走了。

“你凶着他了。”我看的有些不忍心。

侍女叹了一口气,“本来是让他们研读神律,这孩子不知从哪拿的坏书,一会我去没收了。”

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,迷迷糊糊地应了,任由她搀着我往大殿走去。

梦境毫无预兆地终止了。

我清醒地睁开眼,身边卢沙俄弥还在熟睡,那盏冰蓝的灯火如同莲花在温和的呼吸着。

奋力地从他怀抱里挣脱开来,我轻手轻脚坐到书桌前,拿起笔开始复刻梦里那个法阵。碧绿的蠕虫在旁边的小瓶里伸展着身体,丝毫不明白周围正在发生什么。笔与纸相触沙沙作响,我皱着眉头回忆、下笔、核验,不时闭上眼默算。

“月亮。”一声呓语般的叹息在房间里响起。

我惊惶转头。

卢沙俄弥坐在我身后,眼神清明,姿态笔挺,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。

他游行而来,抓住我的手,轻声道,“他们来了。”

他们来了。

泉流而来的士兵们穿着白银的铠甲,戴着鲜红的绶带,正义凛然地冲向苍白的山巅;当卢沙俄弥携着我登上殿顶时,我看见满山反射着冷兵器雪亮的光芒。山下甚至有人架起了巨大的火石车,一垛垛干草成堆垒起,骑士们的马在车后不耐烦地喷着鼻息。

一模一样。一切都一模一样,从车前拉着的黄铜巨钟,到随军高声唱诵驱魔的牧师,到队伍打着瞌睡被抽醒的两匹黑马;我甚至看见了之后会奉我为毕身恩师的年轻主教,他站在队伍的末尾,紧皱着眉头默默看着苍白的苦月神殿。

卢沙俄弥静静地探视着这一切,直到硕大的黑色蜘蛛爬上前来,在他的身侧轻轻躬下自己的肢体。

“只有牺牲会让他们更信服。”他弯下腰扶起那只蜘蛛,郑重地整理好它的毒囊。我们身后站着一排排高大的黑色蜘蛛,身上都挂着我们特意设计的毒囊;他们的蛛足磋磨得无比锋利,一爪可以穿刺铁制的盾牌;他们的速度快如闪电,可以在山林间如履平地。卢沙俄弥的确拥有出色的幻术法阵,但太轻易的胜利必然会让教廷疑心。

抚育后代的大蜘蛛们护着蜘蛛宝宝迁移到了神殿的最底部,站在这苍白石像上的,唯有我和他,还有准备赴死的战士蛛们。

“为我战斗吧,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家人和孩子。”他亲吻每一只蜘蛛的额头,送他们走出正殿。

殿门之外,士兵们愤怒的嘶吼声响起。


十一

如果要选出一个人今生看过最绚丽的焰火,我选择是今日。

如果要选出一个人今生见过最悲戚的庆典,我也选择今日。

那些长得虽不讨喜,但是憨厚直率的战士蛛们嘶鸣着冲进雪亮的兵海里,去赴一场绿血的宴会。或被挑在刀尖,或炸碎在山前,或被凶猛的猎犬活活撕开;他们的毒囊炸开,和他们一样嘶哑的鸣喊。点着的草垛如同白日的火流星,直直向神殿冲来,是地狱撒旦看了都要赞叹的壮丽。

卢沙俄弥举起他的法杖,高声吟唱起咒语。

海底岩壳的轰鸣,或是黄钟大吕的震动,高昂宏丽,冲撞呼啸而来的万里东风。一个庞大的结界悄无声息从地底升起,而神殿陨落的幻象也一同成型。我听见外面山呼海啸的歌颂声,而惨死于兵刃下的战士蛛们至死望向神殿的方向。

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我深深呼吸着,依偎在卢沙俄弥的怀里。他沉默着抱紧我,我难得感受到他冰凉的胸膛里,有心脏还在跳动。

结束了。

都结束了。

极致的紧张过后,茫然与疲惫席卷而来。我定定凝视着卢沙俄弥深邃的眼睛,感觉肌肉逐渐脱离心灵的控制。

我挣脱开他的怀抱。

我走上高高的阁楼。

我取出那把古银的剑。

我将那把剑对准了卢沙俄弥的心脏。


十二

“这就是你的选择吗?”

卢沙俄弥很平静。

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时刻的他都要冷静。

他稳稳站在那,拄着修长的白木法杖,蛇尾蜿蜒如山峦江河。

没有后退,没有困惑,没有失望和恐惧,仿佛他曾经历过这个决定,他知道一切。

我举着剑刃向他逼近,裙纱拂过破碎的地面,似乎没有一丝犹疑。

不是的,卢沙俄弥,不是的……!

可我张不开嘴,我放不下刀,我甚至不能控制我前进的步伐。仿佛是魔鬼的手覆盖上我的身体,我口不能言,连眨眼都欠奉,每一块肌肉都不归思想掌控,我像是一架滚着尖刀的战车,被人操控着冲向他。缓慢,呆滞,强力,重若千钧。

快躲开,索姆契,快躲开,求你了,快躲开。我的眼中涌出滚烫的泪水。

卢沙俄弥突然沉默了。

他的面部线条突然松弛下来,大战之后的疲惫和脆弱全都不加掩饰;他勾起一个笑,温和得像是午夜梦回时宽容的月光。

他叹了一口气,像是每次哄劝我时他愁苦的模样。

没有闪开,甚至没经过什么思考,卢沙俄弥上前一步,向我的刀刃缓缓张开双臂,袒露出他没有装备任何甲胄的、苍白的胸膛。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,那是我梦想了一生的安稳怀抱,而我如今只想逃,丢下那把刀,永远都没有靠近他的机会。

怎么会?老天啊,你真的要我再一次杀死我的爱人,你要我轮回的目的只是告诉我一切无可改变?

“你在哭。”他突然道。

我的眼泪迸流不住。

“为什么要哭?”卢沙俄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又无奈。

我恳求般看着他,泪水不受控地奔流。

只有眼神,只有眼神是属于我自己的了。

他不知是否感受到心灵感应,或者他回忆起了什么,卢沙俄弥突然眉头一紧,握住了我的刀尖。

控制我身体的那个恶魔骤然受阻,它愤怒地咆哮着用力对抗,它在我的血管里奔涌嘶吼,催动我的肌肉和骨节;但是剑刃被卢沙俄弥死死握住,不能前行半步。

“为什么要哭。”

这一句十分肯定。

卢沙俄弥,你知道了什么?

你发现我已经不是我了吗?

我的瞳孔一定扩张的很大,我死死盯着他。

卢沙俄弥皱着眉上前一步,撩开我后颈的头发。

似乎是确认了什么,他轻轻吸了一口气。

尖锐的手指直直刺进我后颈的皮肉。

在我疼痛到昏迷之前,我看见他从我后颈中揪出一条碧绿的、晶亮如翡翠的蠕虫。


十三

我是在盘绕的蛇尾中醒来的。

卢沙俄弥看上去有些疲惫,起码一晚上没有睡,神色僵硬而困倦。我醒来时,他正揉捏着自己的额角提神。

我攀上他的手臂,轻轻道,“是教廷。”

他把我往他胸前搂的更紧,缓缓点点头。

看到那条碧绿蠕虫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其实早该想到的。为什么前生我对杀死他的经历记忆模糊,为什么教廷从不让我接触盲月派的法术,为什么孩子们被我的侍女责罚——我想起了那个梦境的结尾,当年迈的我回到卧室时,着意撩开头发,从特意摆放的镜子里窥见了我后颈和后脑交际之间的、墨绿的伤疤。

教廷怎会失手,他们早就用操控人体的蛊虫做了最后的保险。

于是卢沙俄弥死了,如他们所料,死在我手上。

他们获得了一个光辉于众生的圣女,除去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渎神怪物;他们获得双倍的利润,而我在命运的牌局上输的一无所有。

好在那都过去了。

卢沙俄弥抱着我,轻声问晚上想吃什么。

“小蜘蛛们想和你一起玩。”他贴着我前额低笑。

我吻他,轻笑道,“我们现在可以考虑自己的小蜘蛛吗?”

他愣了一下。

耳垂上的红晕与他眼中沉没已久的火焰一起燃烧起来。


十四

卢沙俄弥从未告诉过他的小月亮。

他曾经死在第一个皆大欢喜的晚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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